Tell Me a Story 在這 瘋狂的 年代 - 策展論述

李晏禎, October 2, 2021

「我欲畫光,

 而我汲取盡是黑暗。」

-王慶蘋,《出土》

 

自幼即處在矛盾力量交會地帶,藝術家王慶蘋長期生活在頻繁擺盪與拉鋸間。自嘲人生每隔數年便經歷破框重新來過,她發現自己一再地攤開生命歷程,重訪縐褶起伏之內裡。這造就了她對二元地帶裡毀滅與重生雙向張力的體會與覺察,成為她創作的核心主軸。

 

人生的角色與認定有些是我們無法選擇的;有些則是我們有意識地自我安置。無論在其初始身分,或於曾所處的社群與國度,使得王慶蘋總帶著「他者」  ——一種身為局外人的身分與目光看待事物。對於她不由自主所繼承或被認定的身分的敏感意識——這種「非歸屬性」,使她得以第三者視角看待事物,對各類知識既好奇了解又對過度分割的系統產生挑戰;而同時存在於她個性裡包容的特性,對被分化產生的問題企圖採取更高的視野窺見全貌。拋開非此即彼的歸類(或歸屬感)挑戰,是她不斷面臨的人生課題;面對她創造力裡同樣活躍的雙重力量彼此不停地交互激盪,「看見事物逐漸成形的整體樣貌」(查爾斯.W.霍桑,1960),則成為她視覺創作的實踐基礎。

 

個展「Tell Me a Story|在這瘋狂的年代」,於展場三個空間中獨立表現並漸進對話。依展場線性動線,每一空間皆更進一步推進藝術家探索二元張力間動態拉鋸的樣貌。結合繪畫的視覺性語彙、詩歌文字的多重意象與朗誦裡的聲音律動,藉異質媒材表達的相遇與碰撞, 逐步引領觀者揭示藝術家思索的另一二元性面相:就金星(維納斯;又稱依西塔、伊娜娜)之為晨星/夜星的雙重特質,所激發人類文明的相關象徵意義的再訪與重塑——月、陰性(陰柔、女性)、死亡與重生、愛與戰爭、天堂與地獄。透過色彩與非具象大型作品,與文字意象及聲音交織,將展場空間轉換為一寓意發酵的空間,以呼應藝術家創作歷程中藉感受性而逐步開展的多重探索經驗。展場盡頭並選擇藝術家先前以不同媒材創作的作品進行展示。除了一窺其專擅的媒材,另一方面亦表述「二元性」在其看似不同媒介與主題的創作中,無論在視覺概念與內涵上都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也凸顯此次藝術家結合其擅長的視覺張力表現與文字(聲音)象徵媒介,用不同藝術語言交會迸發的火花,擴充並反映存在於生命與創作中的兩股矛盾力量,所激盪出的複雜生命體驗。

 

展場入口的一幅未完成的同名素描與一首描繪維納斯原型誕生歷程的詩作,開宗明義地點出展出內容與展覽標題間的矛盾關係。詩與素描的擺置,刻意的欲言又止,讓觀者無法一下子窺探全貌。在面對世界集體步向衰敗時,藝術家引用上世紀六零年代詩人一句孩童般單純渴求的詩句形成矛盾對照:給我一個富有星光與喜悅的故事。但這一希冀,無法被一個具體化的形象所滿足,因為凡能被明確定義的都有其侷限。因此,藝術家不直接勾勒天堂的輪廓,卻藉由刻劃黑暗與希望間的永恆拉鋸,來驅動對應許之地的無盡追尋。

 

王慶蘋是一位色彩派藝術家。色彩既是她的興趣,亦是她的藝術傳承。色彩與素描結構在畫作裡彼此間的抗衡與相生對作品內涵與能量的激發,一直是她作品的特質。藉由形態與色彩的活躍對話,她的畫孕育出一種複雜的空間張力——每個焦點或視角的轉移皆持續不斷地改變畫中筆觸與形態的相互關係,交織出多層次的流動觀感經驗,並賦予敘事中多重面貌的可能性。隨著觀者時間的投入及目光的推移,作品的深邃意涵,得以漸漸明朗。

 

位於主展場內的兩件大型雙面畫作亦為色彩與素描間的互動關係提供了新視角。藝術家基於台灣氣候溼熱條件影響麻布畫布的穩定性,而採用專利無酸不織布料作畫。卻意外發現部分深沉筆觸浸透畫布,在背面形成如洞穴壁畫般素樸的質地與肌理,自成結構完整的素描,與正面的畫作產生鮮明對比。這一偶然的巧合,卻與藝術家企圖展現存在於每一畫作裡,繪畫與素描間的二元擺盪的動態能量不謀而合。

 

王慶蘋的創作,雖然總會有一個初始的靈感或關注的線索領頭,但終究其作品並非預設概念的執行結果。整體創作歷程中,她仰賴的是那個曖昧如黑暗前的黎明,僅有一點星光照見,身心處於彷若真空與世隔絕的無重力狀態,讓她僅藉一縷絲線的凝聚力,在感受性與思緒有如淨流相依共處,既輕且重地存在於創作的每個當下。對二元張力互動的展現,除了視覺語彙內的探索、視覺與詩歌不同創作語言間的碰撞,藝術家也同時運用作品標題與其所標籤的視覺作品,在彼此間形成象徵關聯或反思的對話。因此,每件作品的標題也不是預設的既定產物。藝術家總是在作品完成後,企圖再次經驗與認識作品。當其對作品整體的生命能量與非具象意涵充分體驗、沉澱,最終昇華為相呼應的文字而成為標題。每個標題皆成為開啟與作品意義相關聯對話的契機——不論是共鳴或對比。此次則透過標題與視覺作品能量的輝映或對峙,重塑既有神話象徵裡的內涵與想像。並且本次展出詩歌皆非以藝術家的母語所寫。一方面,這體現了藝術家對自我身分的非歸屬性既非無歸屬感、亦非身分認同的匱乏,卻是「異質」即其具體存在的明示。另一方面,這亦是本次展覽點出的另一二元性。

 

藉色彩與詩歌文字暗示與象徵的力量,凝視黑暗中湧動的不安;又藉不同創作語言彼此的對峙與吸引交織出充滿豐沛生命的可能性。應許之地或可趨近卻永無抵達之時,但誠如藝術家詩句所期許:「未竟之門通往存在之門」。